市、區縣以及鄉鎮的一線醫護
仍然時常麵臨斷供的風險
“我們決不能讓黃岡成為第二個武漢。”
1月29日,在湖北省召開的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工作例行新聞發布會,湖北省省長王曉東這樣說。
截至1月30日24時,黃岡市累積報告確診病例573例,死亡12例,成為湖北省內疫情嚴重程度僅次於武漢的城市。而就在一周前的1月22日,黃岡市首次發布疫情當天,確診病例隻有12例,疑似16例。同一天,武漢僅新增確診病例就達到了69例。但在很短的時間內,二者的差距在迅速縮小。與黃岡情況類似,嚴重程度緊隨其後的是孝感。截至1月30日24時,孝感市累積報告確診病例541例,死亡9例。
作為省內離武漢最近的兩個城市,黃岡和孝感均在以武漢為輻射的一小時高鐵圈內。大數據顯示,春運高峰的1月16日至22日,黃岡和孝感是武漢市流動人口最主要的兩個目的地,每天會接納武漢市超過25%的外流人員。
據央視報道,1月29日,中央指導組派出督查組,趕赴黃岡市進行督查核查。當問到定點醫院收治能力、床位數量以及核酸檢測能力等問題時,黃岡市衛建委主任唐誌紅含糊其辭,被網友稱為“一問三不知”。1月30日晚,唐誌紅被免職。
當下,擺在這兩座城市麵前最大難題是:如何不成為第二個武漢?
“黃岡疫情比想象的嚴重得多”
1月23日上午10時,武漢宣布“封城”。黃岡緊隨其後,於當日24時“封城”。一天以後,孝感“封城”。從那時迄今,兩座城市的單日新增確診都曾超過100人。
衡陽市中心醫院重症監護科副主任醫師劉軍是湖南衡陽馳援黃岡的醫療隊隊長,他對《中國新聞周刊》直言:“去黃岡後才發現,疫情比此前想象的嚴重很多,甚至我個人認為,比武漢嚴重。因為武漢雖然病人多,畢竟資源也豐富。”
黃岡市隻有一家三甲醫院。目前,黃岡確定了13家定點醫院和29個發熱門診,集中患者、集中資源、集中專家、集中收治。其中,市區有三家定點醫院,包括黃岡市傳染病醫院、黃岡市惠民醫院以及黃州區龍王山老年公寓。
據劉軍了解,黃岡市惠民醫院是很小的社區醫院,原本無法承擔危重病人的搶救與治療。成為定點醫院後,臨時改造出一個隔離區,增加床位,目前共有3層樓,100多張床位。醫護人員團隊也是臨時從市中醫院以及一些縣級醫院的呼吸科、ICU抽調組建。
黃岡市傳染病醫院也類似。孫亮(化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的父親在確診之後,三番五次求發熱門診的醫生,才住進黃岡市傳染病醫院。據孫亮介紹,醫院條件簡陋。當時情況已較嚴重的父親,甚至無法全天監測血氧。入住四天後,他的父親便去世。父親給孫亮打的最後一個電話,是希望能在第二天早上喝上一口熱稀飯——因為醫院的微波爐很少,而他自己已無法下床去加熱冷的飯菜。
黃岡市區內的第三家定點醫院,甚至都不是一家醫院,隻是一座老年公寓,臨時開辟出來用作疑似患者的隔離區。
更多的發熱病人在院外等待緊張的床位。黃岡市於1月24日,也就是封城十餘小時後臨時決定,緊急啟用黃岡版“小湯山醫院”——大別山區域醫療中心。該中心是黃岡市中心醫院的新院區,之前主體工程、室內外裝飾裝修大部分完成,原計劃今年5月整體搬遷使用。被征用後,用三天時間整飭了15000餘平方米院房,共有1000多張床位。
黃岡版“小湯山”醫院。圖/受訪者提供
不過,劉軍介紹,湖南醫療隊進入大別山區域醫療中心時,防水地麵、床鋪以及簡單隔離已經備齊,但框架仍然非常簡陋,尤其是大別山區域醫療中心本身並不是按照傳染病醫院的規格打造的,屬於臨時改造,護士站、醫生站與病房是相通的。而傳染病病房要求,患者和醫護人員的出入通道應有明晰的劃分,並設有汙染區和緩衝區的劃分,確保切斷感染源,這些大別山區域醫療中心都沒有。
於是,劉軍等人臨時用塑料板、木板等對這些通道做了簡單劃分,更多的仍然靠個人防護。此前在黃岡督查的中央督查組專家成員、北京大學第一醫院感控處處長李六億指出,目前,大別山區域醫療中心病房及區域劃分等大部分工作已經到位,但諸如防護用品、相關流程等細節還待完善,且時間緊迫。
1月28日深夜,大別山區域醫療中心正式啟用。目前隻開了兩層,馳援黃岡的山東醫療隊負責第四層,湖南醫療隊負責第五層。五層的123個床位,衡陽病區負責52個,目前他們收治了44個病人。劉軍介紹,這其中有10%的危重病人,正在生死邊緣徘徊。其餘大部分病人的狀態則可以下床走動、自己進食。據他所知,未來還會陸續開放其他樓層。
疑似病例的確診工作則是另一項艱巨的任務。目前,黃岡市疑似病例已超過1000例,然而在督察組的檢查過程中,無論是市疾控中心的負責人,還是市衛健委的負責人,都無法給出核酸檢測能力的明確數據。在督查組給出的意見中,其中關鍵的一條是,抓緊完善檢測方案,優化檢測流程,加快檢測速度。
黃岡某鄉鎮醫院護士長李玲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醫院對就診病人進行體溫排查,之後通過抽血、咽拭子以及胸部CT複查,懷疑是疑似對象的,就收治進來,一人一間,避免交叉感染。如果觀察的三日內持續發燒,再請區級人民醫院會診,若被認為是疑似病例,再送區級人民醫院進行下一步的確診。多的時候,該鄉鎮醫院住過十多個懷疑病例。
從疑似到確診,試劑盒是關鍵。目前,黃岡市隻有市疾控中心和唯一的三家醫院市中心醫院擁有試劑盒,可以進行確診流程的確認。
孝感市雲夢縣人民醫院黨總支書記劉厚慧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作為區一級的二甲醫院,該院此前曾短暫擁有過最終確診權。自1月28日起,確診權已上收至孝感市中心醫院及孝感市疾控中心。確診權經曆了從中央到地方的不斷下沉後,最終彙集到市級層麵。
醫護人員緊缺是當前麵臨的另一大問題。
黃岡緊急啟用黃岡版“小湯山醫院”——大別山區域醫療中心。圖/受訪者提供
據劉軍介紹,大別山區域醫療中心很大,床位也有充足,但主要問題是,人不夠。目前衡陽病區實行三班倒,共12名醫生,若52個床位住滿、甚至加床,劉軍認為,病區醫生數量增加一倍會更好一些。
相較之下,基層醫院的情況更為嚴峻。李玲所在的黃岡市某鄉鎮醫院,麵對懷疑是疑似病例的患者,醫護人員三班倒。多的時候,一班有兩三人,少的時候則隻有一人。
劉厚慧所在的雲夢縣人民醫院,傳染科有二十餘人,醫生七八名,護士十五六名,醫院不得已已征用其他科室醫護人員,短期培訓、臨時上崗。同樣是三班倒,負責7個不同病區。
多名醫護人員受訪時均表示,已多日沒有休息,也不敢回家,每天都在焦慮、擔憂中度過。劉軍坦言,自己也非常疲累,心理負擔是很大的考驗。
“物資到底去了哪裏?”
1月25日,黃岡市多家醫院同時求助,希望社會各界馳援快速檢測試劑盒、體溫槍、N95口罩、醫用口罩、護目鏡、防護服、消毒液等防護用品。
多日過去,物資告急的狀況並未好轉,哪怕是大別山區域醫療中心,哪怕是劉軍所在的湖南衡陽馳援醫療隊,防護用品同樣緊張。值班的醫護人員通常是在滿足最基本醫療人員配比的基礎上,有計劃地分組進入汙染區。物資實在缺得厲害時,再向大別山區域醫療中心相關領導催要。
從區縣到地市,從黃岡到孝感,同樣的匱乏不斷上演。
黃岡市黃州總醫院醫療物資采購負責人張誌剛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去年12月底,肺炎的消息剛傳出時,他就和醫院領導商議決定,陸續采購數批N95口罩。最後一次采購在年前,當時,黃岡的N95貨源已極度緊張,三萬個貨源來自陝西,價格從每個4.5元漲價到9.5元。
黃州總醫院並沒有實體,是一個於2017年成立的醫聯體,整合了黃岡市中醫醫院、黃州區人民醫院等全區17家公立醫療機構和98家村衛生室。疫情爆發後,黃岡市中醫醫院和黃州區人民醫院都被列入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定點發熱門診。
張誌剛表示,黃岡市中醫醫院和黃州區人民醫院並非專門的轉染病醫院,不設專門的傳染病房,隻有發熱門診,醫生平時幾乎用不到N95口罩,隻用醫用外科口罩就行,這次的需求誰也沒有想到。
現在,N95口罩全麵告急,每天都有人來向他催要,“但我真的沒辦法,有時候吵得急了,也會讓人拿5個、10個的回去,重點科室自己分配一下。現在你去這些醫院看,普通科室的醫生和護士都沒有人戴N95。”
目前,醫院隻能優先保障發熱門診、傳染科和CT室這些風險大的科室。其他科室則退而求其次,保障外科口罩、醫用護理口罩或者工業標準的口罩。
他對《中國新聞周刊》算了一筆賬,N95口罩一次隻能用4小時,一位醫護人員每天就要用6個,黃州總醫院的17個醫療機構有3000多名醫護人員,每天要消耗18000個。在隻保障前述幾個關鍵科室的情況下,中醫醫院和區人民醫院平均一天要用400至700個N95口罩,多了可能要上千個。
由於疫情在動態變化中,各醫院對口罩的需求每天也在變化。張誌剛說,目前來看,樂觀估計還能撐一周。
除了N95口罩告急,另一個最急迫的醫療缺口是防護服。張誌剛說,在非傳染病醫院,過去至多隻有100件防護服作為庫存,現在需求暴增,采購難度也很大。不久前,他聯合黃岡市中醫醫院和黃州區人民醫院采購了5000多套,隻夠撐幾天。
雲夢縣人民醫院黨總支書記劉厚慧有著同樣的焦慮。一線醫護人員節省著用,物資也隻夠撐兩三天。與黃州總醫院相似,雲夢縣人民醫院同樣隻能給隔離病區、感染科等風險最大的科室勉強提供N95口罩,其他科室則全部提供普通口罩,院領導也不例外。
湖北孝感市雲夢縣人民醫院傳染科的病人 圖片提供/劉厚慧
1月28日晚,醫院的N95口罩眼看就要斷貨,經協調,他們緊急派車去武漢運回了500多個他人捐贈的口罩,但也隻能撐四五天,眼下又麵臨再次斷供。
據幾位受訪者介紹,國內的口罩廠家多數都已被政府征用,無法買賣,隻能靠指揮部統一發放或者他人捐贈。另外,如果不是對口捐贈,捐贈物資將由紅十字會統一調撥,效率較低,數量並不一定會有保障。
許多誌願者為了加快進程、保障數量質量,願意為出資方、醫院以及物資供應方起橋梁作用。黃岡市誌願者青澤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現在可以說全國乃至全球缺N95口罩,從春節前至今,他仍然尚未落實到一個N95口罩,而來找他求物資的醫院源源不斷。
雲夢縣招商局局長柳駿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現在不是錢的問題,是物資的問題。他找了許多渠道,但如何甄別口罩真偽、質量好壞都是問題,已漲價到20元甚至25元一個的N95口罩,他仍然不敢采購,懷疑其真偽。目前,他們通過熟人訂購了一批來自迪拜的N95口罩,能否順利運到雲夢縣,還是未知數。另有一批海外對口雲夢縣人民醫院捐贈的口罩,在4天前已達香港,但此後一直沒有消息。
除了口罩、防護服、護目鏡急缺之外,酒精、雙氧水等消耗品也同樣匱乏。過去的兩天裏,青澤為一件事情反複溝通協調——30噸雙氧水被一個民間公益組織捐給了黃岡市某縣,另有7個區縣希望能勻一點。青澤反複溝通了24小時,終於將其中的10噸雙氧水勻給其他七個區縣。
在采訪中,多位受訪者均提出了同樣的疑問:“物資到底去了哪裏?”既然口罩廠已由政府統一征用,目前產量如何,發放到了哪裏,市、區縣以及鄉鎮的一線醫護為什麼仍然時常麵臨斷供的風險?
這個問題,尚無答案。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李玲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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