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鋒做客央視《麵對麵》 談醫暴之痛

作者:醫脈通 來源:央視網 日期:15-03-10

畫外音:從醫46年,當了7年政協委員,本周三,和淩鋒坐下來聊的第一個問題是她最受輿論關注的一份緊急提案。

2013年11月1號,淩鋒和全國30名政協委員聯名發起了一項提案,希望有關部門出台對醫院暴力零容忍的相關法律和製度。盡管是在非兩會時間提起,她卻受到輿論廣泛關注。

因為在此前的一周,2013年10月25日,浙江省溫嶺市第一人民醫院一起暴力襲擊事件震驚社會。當天,凶手連恩青因不滿醫院治療,持刀捅傷三名醫生,並刺死了醫生王雲傑。

那一個月,全國至少發生了6起醫院暴力事件。

在緊急提案中,淩鋒建議修改《中國人民共和國治安處罰法》,從法律定義上,將醫院從原本的企事業單位改為公共場所,從而將治安主體,從單位保衛部門轉移至公安部門。

董倩:那個緊急提案,我們客觀來看它,應該是一個治標並沒有觸及到治本?

淩鋒:那個是一個治標,而且是立刻要做的治標。在醫院裏麵實行的暴力行為,是一個犯罪的行為,所以在這種情況下,需要公安去製止,從而保證一個正常的秩序。如果連公共安全都不能保證,(醫務人員)內心就會充滿恐懼。

董倩:如果我們真的是每一個醫院都有很多警察力量在那,對醫生不是一個諷刺嗎?

淩鋒:這不是對醫生的諷刺,是對社會的諷刺。連醫生都不能(保護),醫生是上帝送給人類的禮物,最無私全心去幫助病人的一個群體,他都需要保護,這個社會到什麼狀態了?這是對社會最大的諷刺。

畫外音:“因為一個酒精中毒的病人死了以後把這個主管的醫生五花大綁,從一樓到九樓遊行,遊行了半個多小時,醫院完全沒有一個正常的秩序,我覺得這個事情已經到了,已經是非常嚴重的事情。”(淩鋒)

所以,最不缺的,就是案例,在淩鋒的手機中,儲存著一長串的暴力醫鬧事件。

據中國醫院協會統計顯示,近年來,73.33%的三甲醫院發生過暴力傷醫事件,59.63%的醫院院長曾受到圍攻威脅,還有61.48%的醫院發生過擺設花圈設置靈堂的現象。

淩鋒:我們所提出的所有的緊急提案,就是影響醫院公共秩序的問題,本身這個問題就不是一個單純的醫患關係。因為醫患關係是永遠的關係,隻要有關係就會有矛盾,至於醫患矛盾到了一個什麼程度,是一個多方麵的,有政府的,有媒體的,有法律的,有醫生自律的,有全民誠信的,等等各方麵的因素都聚集在醫院的時候,會使醫院的矛盾凸顯。

董倩:那您覺得,這個雙方的不滿意,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淩鋒:我覺得是從90年代開始的,國家就把醫院,作為一個叫做自負盈虧的單位,你自己去掙你的飯吃。當時有一些大醫院,甚至在一個勁地介紹經驗,我們怎麼樣做績效,怎麼樣搞創收。他們用“創”收這兩個字,醫院又不是工廠,又不是農民,使勁勞動使勁努力就可以長很多莊稼,總不能使勁努力製造很多疾病讓你去治療吧?

董倩:病人是莊稼嗎?

淩鋒:對啊,病人是莊稼嗎?所以創收這兩個字,用得很不合適,比如說創10個億,每個科室大概他們應該創多少,把任務給你分配下去,每個月我要是掙不夠這麼多錢,我就是花不出去這麼多錢,那就沒有完成指標。

董倩:沒有完成指標的後果?

淩鋒:你就沒飯吃,那你要掙出口糧錢來,你要從掙錢這個角度,這在某種程度上就把醫學最最本真的東西做了一定的歪曲。

董倩:醫學的本真是什麼?

淩鋒:醫學的本真是用你的良心和技術去幫助那些需要你幫助的人,而不是從他們中間去賺錢。

董倩:兩種價值觀念在一個醫生身上?

淩鋒:打架,當然要打架。

畫外音:“全世界的醫生是靠技術吃飯的,而中國的醫生是靠賣藥靠用設備開檢查來生存的,這個公信力當然要受到質疑。這與其說是醫生的道德缺陷,還不如說是醫院的公益性體製嚴重歪曲造成的。”(鍾南山)

從去年到今年的兩會,包括鍾南山院士等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在內,也多次指出,政府對公立醫院投入不足,醫生無法避免對利潤的考量。但在醫患糾紛裏,醫生們要為醫療改革欠下的帳買單。

董倩:像您作為一名神經科的醫生,其實您所有的關注就應當在業務上,但是您不得不把注意力轉到我的創收、我的這個團隊未來吃什麼喝什麼,它會怎麼扭曲?

淩鋒:這個扭曲,我覺得真的是很糾結。我當了14年科主任,剛剛卸任,每一層都要跟醫院裏頭簽協議,所以醫院也是用你每一年的收入情況來做考評,這個有一定的作用。因為公立醫院需要有一定的績效,但這個績效應該是讓政府來看,你應該花多少錢,而不是讓醫生知道你應該掙多少錢。這是兩個概念。醫生是憑自己的良心和技術,我該怎麼治怎麼治,而不去考慮這個錢是誰出,這樣才是一個很純粹的醫學。

我給你講一個特別經典的例子,曾經有一個病人來做脊髓的手術,局部麻醉,我們醫生在放彈簧圈的時候,他在那聽著呢。他預期是放5個,一個彈簧圈要七八千塊錢,他就帶了5萬塊錢。當我們的醫生說再來一個再來一個,他就數著,當到第六個的時候,病人自己在台上哭了,說醫生你不要放了,我隻有五萬塊錢。

醫生這時候手就開始抖了,你放還是不放?不放治不好,你要放,病人付不起錢,欠了款,醫院要扣我們的工資。

董倩:做手術的時候還得想這些?

淩鋒:當然得想啊。你不想怎麼辦?

董倩:你怎麼做?

淩鋒:我控製不住,我一定會接著做下去。

董倩:但是後果誰來承擔呢?

淩鋒:我自己。

董倩:但是如果每一個人都這樣你承擔的起嗎?

淩鋒:當然承擔不起。所以這就叫糾結。這也是我們一直在糾結的。

董倩:但是這冷冰冰的數字,創收的目標,就把醫生塑造成一個魔鬼的形象?

淩鋒:對啦,所以你老在天使和魔鬼之間糾結,你不得瘋了?有很多的情況,醫生不願意這麼做,但是事實又逼著他這麼做。你想,病人是不是要把這些怨氣全都撒在醫生身上,這跟醫生有什麼關係?

董倩:因為病人看不見體製。

淩鋒:對,問題就在這。

畫外音:為了增收,擴大經濟效益,醫院往往還要透支自己的醫療資源。

淩鋒:這個體製就是要你高收入高支出,這個數字,就是一種政績觀,對不對?你的數字都要往上。今年創收10個億明年就得12個億,病人增加了100萬明年就得120萬,如果這個數字不再增加,院長也覺得臉上不好看。全國都在比,全市都在比,你說哪個醫院的院長心裏好受啊?這個高低名次把你逼到那個地方,不得不跑,條件好你得幹,條件不好也得幹,來多少病人你都得收。

一個醫生一上午要看五六十個病人,我的醫生從早上8點看到下午3點才能把上午的病人看完,不吃不喝不上廁所。門診就像火車站,病人就醫的體驗非常不舒服。所有的人都擠在門口,擠了幾個小時,好不容易坐在醫生麵前,恨不得把家裏陳芝麻爛穀子所有的事情一股腦都倒出來,說得又不是很利落。在這種情況下,稍微時間長一點,你多說幾句,後麵人又開始了。

所以醫生就處在這種夾攻的狀態下。

董倩:您說這個讓我想到景區,就拿故宮說,都有一個最大承載量。

淩鋒:對啊。醫院就不行,無限的,來多少你都得看。這個時候給你要求了,你要救死扶傷,你是醫生,你要解決病人痛苦,一天24小時,一年365天,你不能停診,你得給老百姓解決困難。高調全都來了。

畫外音:“排隊三小時,看病三分鍾”的狀況又進一步加劇了醫患之間的矛盾,這種嚴重透支的醫療狀態,讓醫患之間嚴重缺乏溝通。一項統計顯示,因醫院一方引起的醫患糾紛中,40%是因為醫務人員態度冷漠。

淩鋒:沒時間說話。所以有的人形容這件事,就是說五分鍾不到就看完病人,你還沒說話藥方子都開出來了,這種情況不是沒有。如果說人和人不能溝通,心和心之間就離得更遠了。怎麼可能沒有隔閡,沒有怨恨,不往歪處想?再加上醫生不耐煩兩下子,病人火氣再大一些,本身因為疾病痛苦再更多一些,這些加在一起不就是導火索嗎?

如果醫生不是用心給你治,你的結果不會好。醫患之間的信息是完全不對稱的。

畫外音:而另外一方麵,醫生和患者對醫學有著不同的預期。在溫嶺殺醫案中,凶手連恩青就認為,自己的病症無法治愈,原因就在醫生。這種情況下,如果缺乏溝通,導火索將一路燃燒下去。

董倩:從患者的角度,很多人認為,我去看病,就應該把病看好。醫學是不是這樣?

淩鋒:不是,不可能。如果所有的病都能治好,那我們就長生不老了,地球都滿了,這怎麼可能呢?花五塊錢買個蘿卜,就得要一個,半個都不行。這種情況下,就把醫學的不完整性、未知性,變成了一個明確可見的商品。這是最錯誤的事情。其實我覺得每一個人都看的見,生老病死我們每天都能看見的,他隻是不願意這麼去想,其實你隻要把這層窗戶紙點破了就好了。

董倩:這層窗戶紙點破,誰來做?

淩鋒:醫生,醫生需要把這件事跟病人講清楚的。

董倩:醫生手裏有三個寶,一個是話,一個是藥,一個是刀。這三樣裏,您覺得最重要的是什麼?

淩鋒:溝通。

董倩:但是現在對於一個業務量這麼大,壓力這麼大的醫生來說,這個話、藥、刀,他是怎麼分配的?

淩鋒:我覺得藥和刀現在用得特別多,話很少很少,沒時間說話。人們常說,好話一句三冬暖,病都去了一半了。真的是這樣。

董倩:您有這樣的經驗?

淩鋒:太多了。可以說,我的門診病人,70&是靠話解決的。

董倩:說好了。

淩鋒:對,其實他的病和他對病的顧慮、負擔和無知,都是醫生需要幫助的。把話說透了,絕大多數的病人從我這走都說我心裏豁亮多了。

董倩:您為什麼有時間跟他們說這麼多話?

淩鋒:因為我不是一線醫生,我可以選擇性看病。如果說大多數的醫生都能按他工作能力的範疇,不用去考慮掙工分這種問題,我覺得會好太多。

董倩:沒時間就隻能一下紮破。

淩鋒:那可不是嗎?你是一拳給他捅一個大洞,讓他沒辦法接受,還是一針針地紮出一個心形得形狀來,然後讓他覺得透亮了,還是一個心狀,很溫暖。

畫外音:然而,現實環境並沒有給予醫生這樣的條件,血腥的暴力事件接連發生。盡管醫療體製改革正在逐步進行,增加財政投入,破除以藥養醫,平衡醫療資源,解決看病難看病貴的“治本”勢必得以實行,醫患關係依然緊張的當下,治標之策也是當務之急。

從2008年當選全國政協委員開始,淩鋒就多次遞交提案,呼籲在法律層麵更多地保護醫生群體。

董倩:您一開始是自薦成為政協委員,您本身是一名醫生,醫學的研究是無窮盡的,它可能會耗盡你畢生的心血,你還要去管理你的科室,為什麼你還要自薦為政協委員?政協委員是要管事的,你願意花自己有限的時間去找更多的事給自己嗎?

淩鋒:其實我當初想要當政協委員,並不是說我要管大事,我壓根就沒這個想法。隻是因為,你知道,我有一個民族的孤兒學校,2007年政府想把這個學校關閉,那幾百個孩子就沒有地方去了。所以為了這件事情,我趕到政府的門口,想要跟政府去談,說了兩天,一直沒有很好的答複。

後來我隻好站在政府的門口等著,在那40分鍾等待的時間裏我確實想了很多。政府的官員為什麼視我而不見?如果來一個官員,一個上級的官員,他會把我晾在門口40多分鍾嗎?如果你是政協委員,你可能會有聲音,不至於把你晾在門外。我原來是北京市政協委員。

董倩:到了雲南不管用了。

淩鋒:不管用了,所以我才回來,給全國政協的人事部門打了個電話,我就說我是誰,我能不能當政協委員?

董倩:沒有這樣的吧?

淩鋒:沒有,我是唯一的一個。但是他們說,“你這也是符合程序的,給我們一個材料”。我就把材料給他們了,他們做了認真的研究,還真是同意了。

董倩:真正當了以後,和當時這種想法有變化嗎?

淩鋒:太有變化了。當時當地的民政部門,欠了我們學校八年的貧困救濟的款項,我到處追都追不來這個錢,因為他們說要給20%的回扣。這點讓我極為不滿。我說你吃富吃黑,你都不能吃貧吃孤。當時我就給學校說,你們再去民政部門問問,他要還不給我就寫提案了。當地就覺得這個事情很大了,馬上就說,告訴淩教授,不要寫,你們下午就來領。自打那會兒,2008年到現在,一分錢都沒有少。

董倩:這件事的解決有什麼觸動?

淩鋒:過去,說實在話,我覺得政協委員就是不說就不說說了也白說的地方。我記得過去政府給你的回複,基本就是報紙上抄的,完了還追著你問同意還是不同意,不同意還要死纏爛打非讓你同意,同意完了他就好交差了。

董倩:就像是網上買東西非要追加一個好評。

淩鋒:對。

畫外音:之後幾年,淩鋒繼續寫提案,但追加評價的方式慢慢有了變化。

淩鋒:現在是認真的感覺,特別是2010年,公安部來找我要在電話裏先說一說,我就說不能電話裏說,一定要麵談。

董倩:為什麼還要得寸進尺呢?

淩鋒:因為前兩年你這麼回複了一點用都沒有。而且後來我學習,看了我們所有提案的單子上有麵談、有電話、有書麵,有選擇的。我想那既然是這樣,我就選擇麵談,不能讓你們在電話裏就這麼打發了,說不清楚。

董倩:人家怎麼說?人家同意嗎?

淩鋒:同意啊。

畫外音:盡管提交的建議並沒有全部實行,但醫院安保配置普遍升級,暴力傷害醫務人員的違法行為得到更積極的預防和處置。2013年溫嶺殺醫案發生之後,國家衛計委等11部門印發《關於維護醫療秩序打擊涉醫違法犯罪專項行動》方案,在全國範圍內開展為期一年的專項行動。

淩鋒:自從發出了這個文件以後,全國發生明顯減少,或者發生以後公安出警比原來明顯增多,控製住局勢。但絕不是說,一旦重視了,這件事就不再出現了。這是不可能的。量化方麵慢慢來,越來越少,整個的曲線不可能是戛然而止。

因為醫患關係是永遠的關係,隻要有關係就會有矛盾。

董倩:您說要是醫患關係,彼此之間重新建立一種信任,甚至建立一種情感,您覺得這可能嗎?

淩鋒:可能啊。當然可能。因為絕大多數還是好的。

董倩:您始終相信?

淩鋒:始終相信。我問每一個學生,你為什麼要來當醫生?絕大多數的醫生,都是有悲天憫人之心的人。他要是想發家致富,大可不必選醫生,學習艱苦周期又長,工作又累,又掙不了什麼大錢。

選擇當醫生的人,正是以為心底有這種善,有悲天憫人之心,願意幫助別人,這是最基本的東西。

第二個,想想看,700萬醫務人員能看73億(門診)病人,就在這樣一個群體中間,你傷了一個醫生,就等於傷了一大群病人。

關鍵字:淩鋒,央視,麵對麵,醫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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