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7:30,在北京各大寫字樓工作的白領們還在上班路上,首都醫科大學宣武醫院神經外科上至科主任、下至規培生幾十號醫生,已經身著白大衣齊刷刷地坐在神經外科的大會議室裏。會議室拉著窗簾也沒有開燈,有點昏暗,醫生們一麵本能地、無意識地吃著手裏早餐,一麵神情專注地盯著會議室唯一的“亮點”——大屏幕。大屏幕前,一位年輕醫生用英語介紹著患者的病情。這是神經外科在進行每天常規的大交班。
人群中,神經外科重症監護病房(ICU)的徐躍嶠醫生沒忍住咳嗽了兩聲。徐醫生是神經外科為數不多的女醫生,能夠在外科與眾多男醫生工作在一起,想必也是個爽利、幹練的人。徐醫生前幾天下夜班時,身體疲憊,免疫力有點低,被病菌“偷襲”,感冒了,這幾天咳得厲害。她看了看時間,輕輕起身走出會議室,利落地穿梭到樓下的神經外科ICU,與同事一起圍站在一個小房間裏,準備參加每天的ICU小交班。
ICU醫護人員一天的工作在早上8點的早交班中準時開始了。
圖1 宣武醫院神經外科ICU
導不出的腦脊液
昨晚值夜班的程瑋濤醫生是一位經驗豐富的主治醫師,他在早交班時彙報了一個情況。14床患者昨晚11點忽然意識不清,CT檢查示腦室較前變大,懷疑是腦積水。逐一排查誘因後,程醫生注意到患者在白天接受血管造影檢查後2小時內,通過腦室引流管隻引出了2 ml腦脊液,引流管搏動良好但不引流,將引流瓶放低後仍不引流。據經驗判斷,大概是引流瓶出了問題。果然,在為患者更換新引流瓶後,導出了10 ml左右腦脊液,患者意識逐漸好轉,到淩晨時已完全清醒。
原來,這種情況此前也偶有發生。患者在接受各項檢查時,引流瓶可能會在移動患者時被放倒,一些引流瓶上的通氣膜由於不防水,很容易被瓶內的腦脊液打濕,腦脊液裏的小血塊可能會將通氣膜堵住,導致瓶內正壓,無法引流。程醫生提醒同事們注意,在使用腦室外引流瓶時,一定要注意引流瓶的擺放。同時,一位有經驗的醫生,也應該了解各種醫用器材的工作原理,以便在出現問題時及時找出症結。
站在一旁的王寧主任卻由此提出了另外一個問題:“ICU患者身上經常連著引流瓶、接尿袋等,袋子裏還經常混著血液,這種景象醫護人員司空見慣,但守在外麵的家屬、樓道裏的其他患者看到了可能會不舒服。”他提醒護士在推著患者出ICU做各項檢查時,要將這些袋子排空,一來減輕重量,二來可以照顧到家屬的感受,還能避免諸如引流瓶被堵這樣的意外發生。
愛思考的護士
前麵提到的這位王寧主任是這間神經外科ICU的元老,在成立時就加入其中。據他介紹,宣武醫院神外ICU成立於1989年,是國內最早建立的神外專科ICU之一,在全國範圍內,像宣武醫院一樣有專業的神外ICU學科——專門的空間和設備、固定的人才隊伍、係統的理論和操作,並不多見。
王主任為人親和,但自帶威儀,非常重視下級醫生和護士在臨床工作中的學習和成長,經常向醫護人員分享他的從醫經驗。說完引流瓶的問題,他表揚了一位不在場的護士。這位梁丹護士在前幾天值夜班時,一位老年患者夜間發生呼吸困難,調整體位半坐起來後,症狀減輕,醫生給予了利尿劑注射後,症狀逐漸緩解。難得的是,梁護士不僅正確地執行了醫囑,還能解釋清楚醫生為何會給出這樣的醫囑——從患者的症狀來看是急性左心衰,可能導致全身缺血,肺靜脈回流障礙,引發急性肺水腫,利尿劑是為了緩解肺水腫。
護士每天有很多事務性的工作,比如翻身、叩背、打針、給藥等,很多護士習慣性地遵醫囑執行,而忘了去思考醫囑背後那些曾在書本上學過的知識。王主任對大家說,“一名專業的護士不應該隻是機械地聽從醫生指示,而是要知其所以然,多掌握一些醫學原理,在護理患者時就會知道要注意什麼,在與醫生溝通時也能更順暢,甚至還能在醫生偶爾犯錯的時候糾正他。”他希望ICU裏的護士,能夠多發現問題,多與醫生交流,醫生在工作中也要注意對護士進行專業知識的再教育。
決策要抓主要矛盾
圖2 ICU醫生在進行早查房(手持CT片子者為王寧主任)
早交班大約持續了半小時,簡單休整後,上午9點,王主任帶著全體醫生走進寬敞、整潔的ICU。早查房開始了。
ICU裏共有16張床位,每位患者床旁都擺放著一些必須的儀器,身上插著一些必須的管子,由於是神經外科的ICU,這裏的患者多數意識不清。房間裏不時傳來各種儀器的聲音,有急促的16分音符“嘀嘀嘀嘀”,也有緩慢的2分音符“嘀——嘀——”,這些高低不同、長短不一的聲音,組成了ICU裏獨特的協奏曲。
每位患者床前除了有常規的病曆卡和護理注意事項標識外,還在醒目位置擺放著顏色較為鮮豔的牌子,上麵寫著患者所患疾病的英文名稱,這是為了便於手術醫生進入ICU時可以快速、準確地找到自己的患者。
10床是一位老年男性動脈瘤術後患者,昨晚發現膀胱內有血凝塊,很有可能是合並泌尿係統腫瘤,值班醫生已經將抽出的血腫內的組織送到病理科。聽說患者有膀胱出血,王主任警覺地看了一眼患者的血色素指標,還好未發生貧血。主管醫生考慮今天為患者行膀胱鏡等檢查以便篩查腫瘤,被王主任製止了。王主任說,“治療要抓主要矛盾!”患者膀胱出血已經止住,而腫瘤病程發展是一個長期過程,患者是重症的動脈瘤下腔出血,顱內問題才是主要矛盾,患者目前還不能完全自主呼吸,如果接受檢查過程中發生顱內再次出血等情況,得不償失。應該等患者顱內出血治好後,再去給予腫瘤篩查。
王主任在後來接受記者采訪時談道,在多種風險因素存在時,要判斷出主要矛盾,“急的先治標,緩的再治本”。醫生能夠在診斷正確前提下,做出正確的治療決策,不僅需要書本知識,還要靠多年的經驗積累。
圖3 患者病床前寫著疾病英文名稱的指示牌
開啟“度假模式”的ICU
早查房大約一小時,結束後,醫生們接病人、寫病曆、開醫囑、出會診、查文獻……,護士們為患者擦洗身子、日常護理。一上午的時光就在病床邊、在電腦前、在忙碌的身影中、在專業的討論中,有條不紊地倏忽而過。
吃完午飯,依然在咳嗽的徐醫生想在辦公室的沙發上休息一會。躺下沒幾分鍾,她又被叫去出了個急診。急診回來,徐醫生也便倦意全無。這種節奏緊湊、事務繁雜的工作,讓記者著實覺得醫生辛苦,徐醫生卻笑嘻嘻地說:“這已經是‘度假模式’了,有幾位患者剛轉出ICU,目前轉入的特別危重的患者也不多,算是比較輕閑了。”
ICU裏住著一位不到2歲的特殊患兒。他患有先天性腫瘤和腦積水,被父母遺棄在京郊農村,後被由慈善機構資助的福利院收養。隨著病情加重,腦積水已引起失明,他被送到這裏救治,準備手術。與其他時有躁動的患者不同,這個孩子就安靜地躺在ICU拐角的病床上,由於先天眼瞼閉合不全,你甚至不知道他是睡著還是醒著。
麵對這樣的患兒,其實醫生也不確定手術後他能活多久。也可能有人會想,如果把治療這個孩子的錢和醫療資源用來治療其他生存可能性更大的孩子,會更有“價值”。
“但是沒有人知道這個孩子是想死還是想活,”工作之餘,徐醫生由此事跟我們談到了醫學人文和醫學倫理,“人文,就是以人為核心,醫學人文,就是以讓人好好活著為核心,所以哪怕沒有慈善機構為孩子付醫藥費,我們也還是會治療下去。”
在醫院裏,生老病死這種自然進程每天都在發生,悲歡離合這種人生百態也可以集中展示,一家醫院、一間病房,就是一個濃縮的小社會。在神經外科ICU裏,生離死別更是時有發生,醫護人員在這裏工作久了,常常會曆練出豁達的心態,就像徐醫生說的,“隻有活著才是大事兒,隻要活著就好。”
圖4 徐躍嶠醫生通過遠程醫療設備為下級醫院出會診
有話好好說
一道ICU的大門將患者和家屬隔離開來,裏麵的患者需要家屬的關懷,外麵的家屬因為不能第一時間掌握情況容易產生懷疑和焦慮情緒。據王主任介紹,國外的ICU其實是可以對家屬開放的,但因為中國的醫院患者多、空間小,基於我國目前的醫療條件,隻能將患者與家屬隔離。
每天下午3點,是醫生與患者家屬的集中談話時間,家屬由此了解患者的情況和下一步治療計劃。從廣西來進修的謝醫生,正在向一位蛛網膜下腔出血患者的家屬做交代。謝醫生說著一口廣西版普通話,講起話來不緊不慢,很有耐心,就像是拉家常一樣。
“檢查顯示患者腦子裏已經沒有動脈瘤了。但是,人的腦子裏血管很多,就像一條十幾萬公裏的管路,他可能還會有小血管出血,但因為是小血管,目前的造影檢查發現不了,隻能一個月後再來查了,你家離我們醫院又這麼遠,建議你回當地醫院做檢查”,謝醫生說。
“如果再發(病)呢?”家屬有些不知所措,焦慮地問道。
“再發(病)就治療唄,”謝醫生用手比劃著自己,“你看,我現在是好的,但我也可能動脈瘤發病。”
“那他檢查了沒有呀,有沒有動脈瘤?”家屬還是不放心。
“我已經說過了,他檢查過了。”謝醫生一點也不惱,又說了一遍。
“哦哦,說過了,我又給忘了……”家屬不好意思地說。
謝醫生告訴患者,已經將何時再次檢查、具體做哪些檢查寫下來放在病曆資料裏了,家屬終於放心地結束了談話。
在醫患溝通時,由於雙方知識背景不同、立場不同,經常出現互相不理解、互相不耐煩的情況。謝醫生這麼有耐心,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技巧?“也沒什麼技巧,他不是不清楚嘛,就盡量多解釋一些,站在他們的角度,有不理解的地方就多說一些,”謝醫生笑眯眯地說。
圖5 醫生辦公室門口的書法作品
去哪買彈力襪
ICU大門前聚集著很多患者家屬,或一人低頭看手機,或三五一群在交流著什麼,或直瞪瞪地望著ICU大門希望醫生或護士能從裏麵出來跟自己說點什麼。這道門通常敞開著,進了門,左邊是護士休息室,右邊是醫生辦公室。這兩個房間裏簡單地擺放著桌子和沙發,麵積隻有10 m2左右,顯得有些局促。醫生辦公室門口的牆上掛著一幅當代書法家米南陽先生為該科題寫的書法作品“健康所係,性命相托”,表達著患者對神經重症醫生們的無限信任,也傳遞著醫生對於患者的巨大責任。護士休息室門口的牆上則掛著中國神經外科老前輩劉承基教授的書法作品“美麗、溫柔、智慧、嫻熟”,這是對神經外科ICU護士們最恰如其分的評價。
再往裏走是ICU的第二道門,門裏住著收治的患者。醫護人員出出進進穿流而行,有出來叫患者家屬去自助機器那裏打印剛拍的胸片的,有出來向患者家屬交代病情變化近況的。
一位年輕護士身著綠色衣褲、戴著口罩快步從ICU的第二道大門走出,那綠色的工裝並不像手術室刷手服那麼肥大寬鬆,腰後麵一條掐腰小褶顯露出她美麗的腰身,伴隨她輕盈的步伐,讓人感覺如清風吹拂下搖曳的綠樹,那麼亭亭玉立,那麼生機勃勃。雖然她戴著口罩,但能看到她微笑而柔和的眼睛。
“2床的家屬在嗎?”,她輕聲叫到。
“在!”有人應著。
“因為患者需要長期臥床,為了防止血栓形成,需要您幫忙去買一雙長度到大腿的彈力襪。您去康複科三樓買。您知道在什麼地方嗎?在醫院小超市旁邊有個采血室,就在它的上邊。”她一口氣說完。
看著家屬似乎茫然的神情,她不放心,又問道,“您知道小超市在哪兒嗎?”
家屬答,“知道超市,但不知道那個采血室。”
“您過來,我指給您。”她讓家屬跟她走進醫生辦公室,伏在窗邊給家屬指路。看到家屬明白了,就囑咐了一句,“今天就抓緊時間去買哦。”
家屬一邊說著謝謝,一邊快步離去。不知家屬此時是怎樣的心情,但記者作為一個不相幹的人覺得心裏暖暖地,瞄了一眼她的胸牌,她姓夏。
圖6 護士休息室門口的書法作品
ICU在普通人心裏常常是一個“水深火熱”的地方,有點神秘,甚至有點凶險。在這道神秘大門裏麵,醫護人員每天工作的日常與其他科室看起來並無太多差異。但與普通科室比起來,ICU裏的患者病情危重,情況瞬息萬變,又與家屬處於分離的特殊狀態,患者及家屬都需要醫護人員給予更多的關懷和照護,對醫患之間的相互理解和信任也有著更高要求。神經外科ICU的日常,其實積澱著在精湛醫術和醫學人文情懷下,醫患共同與病魔博弈的點點滴滴。